知己

1990年,十八歲的我們並肩坐在星空下的網球場中央。

“戴面具的時間太長了,還得不停的更換,感覺上很累。”她說。
“在沈君面前,阿紫可以不必戴任何面具,你只要放心的做回自己!”
她聽後什麼都沒說,淚水卻在眼眶裡打滾。
我摟著她的肩:“誒,你知道嗎,你可以不必一直當好孩子。”

哇的一聲,她把臉埋在我胸前,哭了。哭累了就睜著眼睛,沒有焦點的望著前方。
一會兒以後,應該是想起了什麼,又不自禁的流起淚來。
就這樣哭哭停停的不知多少次,也不懂過了多久,她再也沒有氣力了。
她嗚咽的說:“自懂事以來,這一次哭得最痛快......”
我用手心抹了抹她兩頰未干的淚痕:“好啦,沒事了。”

她靜靜的望著我。

我有點緊張了:“咦,怎麼了?”

她一臉正經的說:“突然肚子餓了,想吃東西......”

我的天啊!我胡亂的抓著自己的頭髮。面對她,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控制自己。
“走吧,找吃的去。”我走在前頭,又心疼又好笑。

我突然轉過身,兩手捧著她那小小的臉兒:“有時候,我真的很想把你給吃掉!”

她提起雙手在我面前幌著說:“吃吧、吃吧!好好吃的紅燒豬手哦!”

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看見她哭。

X X X X X

“......為什麼不選我?”我這樣問她。

“我想談個正常的戀愛。我們太了解也太像彼此了,總覺得愛上自己不是很正常的事......”她這樣答我。

“他不適合你。”我說。

“我知道。是我先找上了他,他太好人了,我不知道該怎麼結束。”她說。

“這樣子拖下去,恐怕兩個人都會受傷吧......”我真的這麼認為。

她手托著下巴低下頭,什麼都不說了。

後來的後來他們分手了,是他離開了她。她說突如其來的釋放,讓她有點不自在。
那當然,那男人在離開以前狠狠地桶了她無形的幾刀。

她沒有哭。
“因為自己罪有應得!”她說。

X X X X X

記得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,她說:“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......”
“我也有事想問問你的意見。”“哦?那你先問好了。”
“我考慮結婚了,對象是上回跟你提起在橋上遇見的女孩。你怎麼看?”
“啊,嵐思嗎?那的確是很適合你的愛情。結婚吧,沒有什麼值得考慮的了。”
“嗯......你呢?該你說了。”
“我的?哎呀小事小事,如果幸運的話,半年以後再打電話告訴你。現在先慶祝喜事吧!”
“喂,你這是在耍無賴耶!”
“沒錯,我就是豬無賴!”然後她扮了一個豬鬼臉.....

之後,她像往常一樣失去了蹤影。
這些年來她都這樣,但她總會隔一段時間以後再出現我面前。
已經習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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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喂?”
“嗨,我是沈君,請問阿紫在嗎?”
三個月後我突然很想見她,於是打了通電話到她老家。

對方沉默了一會兒,才說:“沈大哥,姐姐在上個月去世了,腦瘤惡化。”

“......”

後來也不知自己還說了什麼,也不曉得是怎樣結束談話的,我掛了電話閉上眼睛。
深呼吸以後,自己還是忍不住使勁的把桌上所有的文件,嘩啦嘩啦的掃落。

豈有此理!
我生氣了,真的生氣了!
結果,結果她還是一個人扛了所有的不快樂。

這是我第一次氣得流眼淚。

X X X X X

凌晨三時,我不再勉強自己入睡。
走到露台躺在長椅上,可以望見2002繁密的星群。我想起她哭泣的樣子。

“怎麼了?”嵐思輕輕的走到我身旁,撥了撥我額前的頭髮。
“啊,在整理一些情緒,你先睡吧。”我吻著她修長的手指。
她沉默了一會兒,說:“別太夜,噢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

我沒告訴過嵐思有關阿紫的事。

有一些事情和感覺是沒辦法以語言說清楚的,就只能這樣無限期的把它們擺在心中。
夜空的一片黑,漸漸把我引進那沒有期限的世界......




靜雲/10072002/243BPJ

公平交易

我沒有討厭本來的父親。可是﹐我不喜歡狡猾的人類﹐偏偏父親要我相信他們總有一天會改變。我沒辦法讓自己愛上人類﹐更不想守護他們﹐所以﹐我離開了他。

第一次和後來的父親工作是幫維娜姐向一個男人收債。他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名利﹐而代價是他心愛的女兒。一堆的人類疑惑著那八歲的小女孩是如何從三十樓的天台跌下去﹐我是知道的﹐知道她想和一隻小白貓咪玩耍。小貓咪跳上了欄杆﹐她也跟著爬了上去。貓咪向外一跳﹐她也跟著。只可惜貓咪背叛了她﹐貓咪變成了會飛的白鴿﹐揮揮翅膀﹐向藍天飛去......

我沒告訴過你嗎﹖我父親給的是定價﹐他從不和人商量價格的問題。他應你所求﹐到時你只要付出他開的價格。我學會了這樣子和顧客說話。
抱歉﹐他沒有讓人先知道價格的習慣。每當他們想預先知道價格時﹐我都這麼回答。
如果不滿意價格﹖沒關係﹐只要你原封不動的退貨﹐他是接受的﹐也不會要你付一分一毫。人類總是喜歡品質保證。

其實若仔細看父親經營的手法﹐不難發現他的交易方程式。他的價格就是你最在意最心愛的人﹐一旦成交﹐他不但賺了原本的價格﹐你的悲傷和心痛都是利息。再遲些﹐你還可能哀求他接收你...我只能說父親是一個高手﹐他教人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生意。

我沒有特別喜歡這樣的差事﹐但這至少可以讓人類知道他們必須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。我想現在的我比以前開心得多﹐因為我覺得這是公平的... 一直到那天。

一個婦人死了﹐因為她最愛的是自己。
我轉身離去的當兒﹐她身邊三歲的女兒拉著我的手說﹕"哥哥﹐你要帶媽媽去哪裡﹖"這是個意外﹐人類不應該看得見我。

我二話不說﹐走了﹐耳邊傳來的是她響亮的哭聲和聲聲的媽媽。

雖然婦人償還了她的債務﹐但無形的利息卻加在她無知的女兒身上。這也算是公平嗎﹖

這稚嫩的聲音讓我了解﹐我不是天使﹐也沒資格當魔鬼。
這個時候孤單地縮在人間一隅﹐在想﹕收容我的灰色地帶到底在哪裡﹖




靜雲/01072002/243BPJ